第1章 不夜侯谋取县官命

血从被割裂的皮肤里流出来,畅快无阻地落在木板上。这断头台上不知已经死过多少人,连木板都被浸染成了黑色。

执刀行刑的人细细地从人身上割下一片肉,扔下断头台。那肉片尚未落在地上,早已经被看热闹的人抢了去吃。

意图谋逆者需受一千三百刀的剐刑,圣上有令,众百姓可生啖其肉。

秋月白就在人群之中,整个人被师父死死地按住,连嘴也被师父的手捂住。他不允许她发出半点声音,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。

就如同师父说的,他带她来此,是为了送她父亲最后一程,而不是劫走这天下尽知的谋逆之徒。

“请你杀了他。”

连秋月白自己都惊讶这话竟然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。但师父仿佛已经知道她一定会说出这话。

他们在刑场一直站到黄昏,看热闹的人早已经意兴阑珊地散去。行刑的人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擦拭着刀,负责监刑的人也解脱了一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

就在这个时候,师父的身形动了。

他如一阵风一样掠上了断头台,一只手掐住那行刑之人的脖子,另一只手夺过他手里的刀。

绑在柱子上的人早已经意识模糊,隔着胸口薄薄一层皮,似乎能看见他的心脏在跳动。他看着师父,费尽了力气说着什么。师父只是点头,一再地点头。

秋月白跪在断头台下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。

再抬起头时,师父用他腰间佩着的剑刺穿了那个人的心脏,那把行刑用的刀被丢在断头台下。

秋月白起身拾起那把刀,放在手里仔细看着。

“我们走吧。”师父站在她身边,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完全罩住。

秋月白抬起头看着师父,将手中的刀举到师父面前,“我想留着。”

师父什么都没有说,接过刀挂在腰间,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蹲下身将她抱起来。

只有八岁的秋月白双手抱着师父的脖子,越过师父的肩膀看着那渐渐远去的断头台。

断头台上死去的人已经看不清面容,只有师父的话还在耳边——

“我答应了他不会帮你报仇,但如果你想,我也绝不会拦你。”

远处如血的夕阳里,是谁家报丧的板被敲响?

咚——咚咚。

“咚,咚咚”,门外的人不知疲倦地敲着门。

秋月白从梦中惊醒,翻身坐起,从房梁上一跃而下。

“谁?”

“觉明,秋姑娘,请开门。”

秋月白稍稍松了口气,打开门,只见门口的和尚用力搓着手,连对她这位施主双手合十见礼都顾不上了。

“出了什么差错?”

“没有,她昨天就已经嫁进门了。”

嫁娶之事从一个和尚的嘴里说出来其实很奇怪,他们这种人早已经了断了尘世间的纠缠,逃脱了七情和六欲。干干净净,毫无牵挂,有时候连秋月白都觉得十分羡慕。

“那是因为别的事?”

觉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,压低声音道:“我能不能进去说?”

秋月白闪开身让他进屋,目光在门外扫了一扫,确认的确没有人之后,才将门关上。

“秋姑娘,你知不知道,你是在拿燕子的性命当儿戏!”甫一转身,觉明的指责劈面而来。

秋月白坐在凳子上,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,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
“从何说起?你难道以为我在寺庙里,所以什么都不会听说?”

“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消息,从这个角度来说,寺庙还是青楼,并没有什么区别。”秋月白自己喝了一杯茶。

“你很清楚,这一次我们谋划的事情,是何等的人命关天,半点儿也大意不得。”觉明两只手撑在桌子上,居高临下俯视着端坐着喝茶的秋月白。

“我也一样很清楚,这事情从头到尾是我一手策划安排。”秋月白“嗒”的一声放下茶杯,“包括你妹妹的出嫁,和你们的清白。”

“你根本不是想要帮我们,只不过是想要得到那东西。”

“那是酬劳,如果没有听过我的价钱,不妨用这几天的时间在江湖上打听一下。”

“既然拿人钱财,就应该与人消灾。”觉明的手攥成了拳,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秋月白失笑,“难道我现在不是这样做的?”

“当然不是,你是将燕子作为一枚棋子,一枚必要的时候可以丢弃的棋子。”觉明提高了声音,双目圆睁,眼白之中的血色愈加明显。

大概,从他妹妹嫁进县衙那一刻起,他就没睡过吧?能有这样的哥哥,那位叫白燕的姑娘还真是有福气。

“好,即便我是你说的这个样子,你能怎么办?”秋月白站起身与他对视,“这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,若是县官强抢民女也就罢了,偏偏是这姑娘自己愿意嫁给他的,你能如何?”

“我……”觉明咬了咬牙,“我会让燕子杀了他,然后我们远走他乡。”

“那就一辈子都是逃犯。”秋月白拎起壶又倒了杯水,不知自己在梦中的时候究竟是哭过还是大叫过,总觉得口渴得很。

“我们本就是逃犯。”

“既然不管怎么样都要做逃犯,你又何必请我来?”秋月白一口把茶喝了个干净,杯子丢在桌子上,“那个县官如果现在就死了,朝廷追封美名暂且不说,你和你妹妹也会一辈子不得安宁,你们白家从前的那些事情也会跟着你们一起烂在泥里,永远不会被翻出来。”

觉明的脸色随着秋月白的每一个字变得更加苍白,他的手抖得厉害,瘫坐在凳子上,两只手抱着头,嘴里嗫喏着:“总比她死了好,总比她死了好……”

秋月白给他倒了杯茶放在手里,自己也坐下,道:“你放心,她不会死。”

“他们看到你的告示之后,一定会去请风捕头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

“这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,他一定会坏事,他一定会识破燕子的身份,到时候……”

“你担心的是这个?”

“你为什么一定要贴出告示让他们知道?”

“我需要那位风捕头来这儿。”

“他可是专门抓你们的捕头!”

“嗯,这一点我很清楚。”秋月白笑了。

换做平常,如果她认识的一个刺客,在要刺杀目标之前,专门去招惹藏剑馆的捕头,那么她一定会觉得这刺客是活腻了想找死。但是现在,她有十足的理由需要那位风捕头出现在刺杀现场。

只是,这理由解释起来十分复杂,便只好化繁为简,挑些觉明能知道的说。

“白家的冤屈,天下人知道那只是正了名,想要真正翻过来,让你们兄妹摆脱逃犯的身份,非得官府的人出面不可。”

“不可能,如果他们真能秉公处理,当年的事情也不会发生。”提起当年的事情,觉明的眼睛里忍不住涌出眼泪,“我只剩下燕子了,秋姑娘。”

“我知道,所以我绝不会将她置于危险之中。”秋月白停顿了一下,又笑道,“再说,你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,如果你把它毁了,那我就是白忙了一场。所以,只冲着这个,我也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,不是吗?”

觉明不说话,半晌才道:“对不起,秋姑娘,我只是太担心燕子了。”

“关心则乱。”秋月白很理解地拍了拍觉明的肩膀,“好了,我之前让你去做的事情如何了?”

“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将那三支羽毛插在香炉顶上,我来的时候,第一批来进香的香客正围着那香炉议论。”

“好,这里的事情你多留心。”说着,秋月白起身告辞,“我要去县衙门口看看我那张索命榜如何了。”

衙门口的鸣冤鼓被围得水泄不通。

不管是打从县衙路过亲眼看见的,还是坐在家里听见这事儿赶来的,都挤在一处,七嘴八舌地议论。

“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子。”

“你没见那榜上写着落款吗?不夜侯。”

“不夜侯?那是个什么官儿?”

“瞅你那没见识的样儿,我跟你说啊,这不夜侯啊他不是什么官儿,是个走江湖的。”

“得了吧,一个走江湖的敢在县衙门的鸣冤鼓上贴告示说要杀县老爷?要是这么厉害,昨儿镇上那些杂耍的还能让当差的给打了?”

“这跟那些走江湖的不一样。”前面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,“我有个亲戚在京城藏剑馆里当厨子,我听他说过,这个不夜侯最近一两年里犯过不少案子,而且连风大人都没抓着人。”

“哟,是吗?”

“是个屁。”站在说话那人后面的捕头大喝一声,然后转过身,弓着腰对身后的人道:“风大人,您请,您请。”

“总捕头请。”

说话的是一位二十五六的男子,星目剑眉,十分俊朗。穿着一身棕红官服,腰带上绣着独角的神兽,手中拿着一把御赐的宝剑。

前面人群一听后面喧哗,都忙转开身让了一条道出来。秋月白站在人群的末尾,看着风不语从自己眼前走过去。

他站在鸣冤鼓下,看着那鼓面上贴着一张告示。白纸黑字,写得清清楚楚:本年三月初六日,受托取刘正和性命,不夜侯。

“风大人您稍候,我这就请我们刘大人出来。”总捕头在风不语身后十分殷勤地笑道。

“先不忙。”风不语抬手止住总捕头,目光在人群中扫视。

秋月白眉峰一动,微微低下头,转身走出人群,来到街对面的茶摊上坐下。

茶摊上只有茶小二一个人,老板也在那人群里看热闹。见有客人来,茶小二连忙上前招呼。

“这位客官,您来个什么茶?”说话的时候,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盯着秋月白看。

秋月白心中冷笑,脸上仍旧是温和模样,“不拘什么茶,我只是在这儿歇歇脚。”

茶小二答应了一声,自去泡茶。

这茶小二前脚刚离开,秋月白就看见风不语朝着这茶摊走过来。

不愧是藏剑馆的第一捕头,一双眼真是比贼眼睛都毒。秋月白一面在心里想着,表面只做没看见他。

“打扰了。”风不语站在她对面抱拳道。

秋月白起身还礼,仍旧坐下。

“嘿,这可是京城来的风大人,你这小女子……”总捕头上前一步呵斥秋月白。

“李捕头,派人守着那鸣冤鼓,任何人不得靠近。”

“是。”总捕头应了一声,看了看风不语,又看了看秋月白,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,带着人去办事儿了。

“姑娘,我可以坐下吗?”风不语指着她对面的空凳子问。

秋月白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待风不语坐下,茶小二煮好了茶端上来,放在秋月白面前。

“哎哟,这位客官,小的眼瞎,眼瞎。您来个什么茶?”

“和这位姑娘一样。”

“好嘞。”茶小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,自去煮茶。

秋月白饮了口茶,笑道:“风大人是公门中人,不好和我这等庶民一样吧?”

“身份不过是一层可以更换的面具而已。”风不语的目光在秋月白的手指上停了一下,“请问姑娘如何称呼?”

“白。”

“不知白姑娘来此,是走亲访友呢,还是举家搬迁呢?”

“本地人。”

“白姑娘,赤骏县并不大,外乡人在这里形只影单,格外扎眼。”

“少小离家,及长回乡,难道算不得本地人?”秋月白一面说着,一面抬头看了看日影,从袖中摸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。

“敢问姑娘家住何处?”风不语跟着秋月白一同站起来,“现在不甚太平,姑娘孤身一人,不安全。”

秋月白闻言笑道:“有风大人暗中跟着,我想等闲的宵小是不敢将我怎样的。”

“姑娘果然与不夜侯有关。”风不语仍旧笑着,没有半点要动手拿她的意思。

“风大人乃是藏剑馆的总捕头,这样冤枉人不好吧?”秋月白料定了他没有证据,只悠然一笑,仿佛路上遇到了熟人,两人站在日影下闲话。

“不夜侯向来是独来独往,姑娘莫非是雇主?”

“风大人,不要只想着不夜侯杀人,也要想想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杀,如此才不失公允,不是吗?”秋月白偏头看着县衙,两扇紧闭着的门被打开,县官刘正和从里面慌慌张张出来,直奔茶摊而来。

风不语一双眼紧盯着秋月白,手握在剑柄上。

秋月白见他提防自己,笑道:“风大人放心,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是不会伤害刘大人的。”

“尚未到三月初六。”

秋月白含笑走到风不语身边,微微倾了头低声道:“所以,风大人不妨趁着这几天的空闲,问问这位刘大人,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他的性命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也许,他比你想得更该死。”秋月白狡黠一笑,后退两步,颔首道,“小女子还有事,告辞。”

风不语看着秋月白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站了好一会儿,才进了县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