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昔年冤血债需血偿
风不语回了县衙门,闭门不出,逐一查看刘正和送来的卷宗。
这上面的记载十分简略,无论是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是证人的口供都不甚清楚明白。明知他会看出破绽,刘正和仍旧将卷宗原封不动地送来,风不语心中揣测,在刘正和心里应该是认为这是一件没人敢异议的铁案。
放下卷宗,再拿起刘正和的履历。十分普通的仕途,既没有突然之间飞黄腾达,也没有什么十分要命的污点。唯一卓越的政绩就是在赤骏县走马上任头一年,破了白家的灭门案。实在不像十分有靠山的人。
风不语将履历丢在桌子上,揉了揉太阳穴。
难道是那姓白的姑娘故意骗他?不,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。她既然已经请了不夜侯出山,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。
想到不夜侯,风不语又忽然想起他在藏剑馆的卷宗里看到的消息。
这个人三十年前成名,在江湖上纵横二十余年后,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,直到两年前才又有了消息。
大凡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,消失与出现都伴随着他人生的重大变故,这不夜侯的变故又是什么呢?
万千心结总没个头绪,风不语把头靠在椅子背上,蒙眬睡去。梦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说:“天龙寺……祥瑞……报应……”
头猛地往旁边一栽,风不语一个激灵坐起来,发现外面已经日上三竿。门口两个听使唤的小捕快正说得起劲儿。
“我跟你说,是真的,我老子都已经准备香火去天龙寺了。”
“你没蒙我?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声音被压得极低,“你知不知道咱们县衙门口那茶摊上的小二?就比猴儿还精,贼眉鼠眼的那个?”
“记得记得,早上我路过没见他,还特地问茶摊老板来着。”
“我跟他是邻居,今儿一早起就还愿去了。”
“还愿去了?”
“他昨天快天黑的时候去天龙寺的神明前许愿发财,半夜里听见夜猫子叫,起来一看,你猜怎么着?夜猫子站的那棵树上结了两个这么大的金果子。”小捕快连说带比划,吐沫星子横飞,完全没察觉风不语也站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。
“你亲眼所见?”风不语冷不丁问道。
“那当然——哎哟,风大人。”小捕快回头一看是风不语,连忙噤声,垂手规规矩矩地站好。
“你刚才说的事儿还有谁知道?”
“回风大人的话,大半个赤骏县都传遍了。”
一个得了意外之财的人绝不可能如此张扬,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故意要将人吸引过去。
“你们刘大人呢?”
“刚走。”
走了?风不语心里一沉,他那位妾室昨日才从天龙寺回来,一定也把天龙显圣的事情说给刘正和了。等闲说说也就罢了,偏偏今日又出了茶小二得了意外之财的事情,刘正和不可能不动心。
“让李捕头集合县衙里所有捕快。”
“是。”
小捕快前脚走,门口那负责守着鸣冤鼓的衙役后脚就一溜小跑进来,嘴里喊着“大事不好”。
“风大人,那张榜,那张榜不见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就刚才,小的们忙着伺候我们大人车马,一回身的工夫这榜就让人给揭走了。”
今天是三月初五,按着不夜侯以往的规矩,一定是到了要杀人的时候才揭榜。难道是因为他昨日去找了白姑娘,所以她怕夜长梦多,请不夜侯提前动手?
“风大人,李捕头问咱们去哪儿?”
“天龙寺。”
来烧香的人将天龙寺的门堵了个严实,连唯一的山路上也被人塞得水泄不通。小沙弥连连感叹,天龙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旺盛的香火了。
秋月白坐在正殿的屋脊上,俯视着那一众如同蝼蚁般的伪信徒。
县老爷的车马被堵在了山路外面,刘正和命令手底下的衙役开出一条路来。无非是仗着手里的腰刀和水火棍横冲直撞,其他的人就是心中有气也不敢说。
觉明作为天龙寺的主持当然要在门口迎接县官老爷的大驾。
“您来得正是时候,这是头一炷香。您只要在这祭台下面虔诚跪拜,将这一把香插到香炉里,神明就会保佑您心想事成。”觉明双手把香捧到刘正和的面前。
旁边站着刘正和的妾室,忙把香接过来,亲自点燃之后才交在刘正和的手里。
外面那些人都抻着脖子看,已经挤进了院墙里面的都被衙役抵在墙边动弹不得。头一炷香的吉利大家都懂,可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拔头筹。
刘正和有模有样地对着香炉行了三跪大礼,接着站起身来,踩着画了符咒的黄布走到祭台上,伸手把香插在香炉里。
秋月白在屋脊上看着,在刘正和插好了香转身那一刻,手指一弹,手中的米粒破空而出,正好打在香炉顶插着的羽毛上。
那两支鸟羽同时飘落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讶声,跟着纷纷跪在地上,嘴里念叨着:“神明显灵了。”
刘正和也急忙转过身来,跪在祭台上不敢乱动。
炉中那唯一的一把香还在燃烧,烟徐徐地扩散开。一阵埙音在周围响起,那声音传来的方位变得极快,一霎时间只让人觉得被无数的埙包围在其中。
后山上一片黑影,数不清的乌鸦腾空而起,如乌云般遮天蔽日。
祭台活了一样拼命颤抖,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地想要出来。
“这是大凶之象啊!”觉明高喊一声,跌跌撞撞从祭台上跑下去,一路朝着门口跑一面大喊,“神明发怒了,神明发怒了!”
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,只见黄布下钻出许多五毒之物来。就好像刘正和插下的香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洞穴,无数居住在洞穴中的嗜血毒物全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。
整个天龙寺的内院顿时如同一锅煮沸的水,乱成一团。无论百姓还是衙役都拼了命地往出跑,乌泱泱的蛇、蝎子、蜘蛛仍旧不停地从祭台下面涌出来,根本没人敢回头看,只希望跑得越快越好。
刘正和吓得脸色苍白,也顾不上别的,忙着往门口逃命。可这两条腿十分不争气,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,几乎是一路滚着下了祭台。
他的妾室反而走上了祭台,一动不动地站在香炉下。
秋月白从屋脊上纵身一跃,轻飘飘地落在刘正和身边,伸手抓住他的后脖领,往后一扯,刘正和冷不防被摔得四脚朝天,才挣扎起来,就感觉到一把刀冷冷地逼在自己脖子上。
“刘大人,这地方乱得紧,不如你跟我往个清净地方去坐一坐?”秋月白凑到刘正和的耳边,“还是说,刘大人想要留在这里喂五毒?”
刘正和吓得说不出话,只顾低头看自己脚下有什么五毒爬上来。这一低头才发现,所有的毒物都绕着他和秋月白走。
“姑娘饶命,姑娘饶命。”刘正和膝盖一软,又要给秋月白跪下。
秋月白忙拎住他衣领,笑眯眯地回答:“好说,好说。”又回头冲着祭台上站着的妾室道:“劳烦你在这儿等一等风大人。”
风不语赶到天龙寺前的山路口,只觉得漫山遍野的人都朝着他冲过来,那架势就像是要将他踩成肉饼。
跟着他的捕快们一看这势头,顿时慌了神,也不等风不语下令,忙各自找了安全的地方缩起头。风不语只好跃到树梢上,另辟一条路往天龙寺走。
天龙寺里已经一片狼藉,瓜果蔬菜被踩得稀烂,被踩掉的鞋随处可见,还有磕碰得满头是血的人倒在地上呻吟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香味,南疆常以此香驱散毒物。
一位姑娘站在祭台上,见到风不语时,对着他盈盈一礼。
“见过风大人。”
“你?”风不语没见过刘正和的妾室,故而不认得她。但是,现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毫发无伤,不用想也知道她与此间的事情脱不了干系。
“不夜侯留下话,若风大人来寻刘正和,就让我带您过去。”
“你与不夜侯是什么关系?”
“小女子受了五年的冤枉,若有一日能沉冤昭雪,全拜不夜侯与风大人所赐。”
“你是白燕?”风不语一愣,那他昨日见到的那个自称姓白的姑娘又是谁?
白燕看出风不语的疑惑,指着天龙寺的后院道:“风大人心中种种猜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,请随我来。”
说着,她缓步下了祭台,径自往后院而去。
风不语看了看这满地的惊慌失措,香炉旁飘落的鸟羽,再看看正殿里那仍旧颔首微笑的雕像。
也许,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,还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。
天龙寺的后院直通后山。山路崎岖,杂草丛生。白燕熟练地拨开横生的树枝,绕过百年的老树。风不语一路跟着她在山间七拐八拐,也不知离那天龙寺多远,总算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沟里。
这里既不朝阳也不面水,连风不语这个外行都知道不适合建坟立碑,可偏偏这儿有坟,而且不止一座。
刘正和被绑在树上,秋月白正在把筐里的肉丢向旁边的乌鸦群。
见了风不语,刘正和立刻两眼放光,“救命啊风大人,救命啊!”
秋月白丢下手里的东西,拍了拍手,从靴筒里拔出刀在刘正和眼前晃了一晃,手腕一翻,刀在他胳膊上一闪而过,血涌出来,刀尖上挂着一片新鲜的肉。
刘正和惨叫一声,几乎晕死过去。
白燕见状,从秋月白的手里接过那片新鲜的肉,捧到一旁没有墓碑的坟前,恭恭敬敬地放下,磕了三个头。
她是在用刘正和的肉祭奠死去的人。风不语点点头,想必这些无碑的坟都是白家的。
“风大人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“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”
“秋,当然,风大人也可以叫我不夜侯。”
她是不夜侯?风不语露出震惊的表情。旋即,这表情变成了疑惑不解,甚至还带了点不信。不夜侯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,可眼前这位姑娘分明正在双十年华。
“风大人,我师父是我师父,我是我。”
原来是衣钵传承,难怪十年之后重现于江湖。
“秋姑娘,白家的案子的确是疑点重重,希望你能手下留情,让在下将刘正和带回去审问。”
“审问就不劳风大人操心了。”秋月白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丢给风不语,“这是刘大人刚写好的罪状,签了名画了押。”
风不语接住纸展开一看,是刘正和的笔迹。详细地写了他如何受命除掉白家,如何买通白家的厨子下毒,又是如何将罪状罗列在白家兄妹身上。
“有了这个,以风大人的能力,足以给白家的兄妹平反。”秋月白的刀指着刘正和的心口,“他就不必留着了。”
“且慢,秋姑娘。”风不语上前一步要去阻拦,转念一想不敢轻举妄动,只好退回一步,道,“就算是有了口供,也还要由刑部派人来审理判决,方能生效。还是将刘大人交给在下带回去,让刑部重审为好。”
“秋姑娘,当年便是刑部的人复核确认了我和兄长的罪责,更是下了海捕文书让我们无路可走。”白燕跪在秋月白面前,“白燕不求什么清白名声,只希望姑娘能杀了这狗贼,以慰我白家冤魂。”
秋月白扶起她,对风不语道:“风大人听见了?”
“在下可以保证这一次绝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。”
“只可惜,这不是你一人能够做主的。”秋月白若有所指地笑了一声,“风大人还记得我问过的问题吗?他一个小小的县官何至于有通天的本事?”
“不管幕后的人是谁,风某都不会放过他。”
“好,希望风捕头记住这句话。”
她看着他,手里的刀又进一分。刀尖没入刘正和的胸口,胸腔里一股热血喷出。刀锋顺势而下,将他腹腔破开,又不至让内脏流出。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撒在刘正和伤口上,一旁的乌鸦顿时兴奋地大叫,扑棱棱朝刘正和飞过来,眨眼间将他整个人裹在一片黑色之中。
风不语的剑已经出鞘,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。
他很清楚,只要刘正和的嘴够严,就可以与幕后的人做交易,借此逃出生天。如今他死了,又有临死前的认罪书作为证据,很容易就能还白家兄妹的清白。
惨叫声和乌鸦的叫声交织在一起,在树荫交错的山沟里一遍遍回响。身后有脚步声,风不语回头,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觉明。
白燕走过去跟觉明站在一起,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朝着秋月白和风不语磕了头。
觉明扶起妹妹,自己走到秋月白面前,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上。秋月白接过布包,从里面拿出一方印章来仔细端详一番后又放了回去,笑道:“放心,风大人此刻没有动手,此后也就不会动手了。”
“往事已矣。”觉明双手合十,对秋月白低头。而后,和妹妹白眼一起离开了山沟。
风不语并未阻拦白家兄妹离开,眼睛只盯着秋月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