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遇故人旧仇加新怨

虽然一连走了半月都太平无事,可风不语仍旧不能完全放心。如果瑞王铁了心要秋月白死,那么越是接近京城,就越可能遭遇一击致命的埋伏。

捡了柴火放在火堆旁,风不语对坐在石头下,紧紧裹着披风的秋月白道:“你先睡吧,我守夜。”

“真是奇怪了,这山里居然没有村子也没有猎户。风不语,你们官府难道禁止在京畿之地打猎?”

“秋姑娘,你对官府的偏见也未免太深了吧?”

“这话你可说错了,不是偏见,而是事实。至少在我见过的那些人,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“你是因为才去做刺客?”

“当然不是,我又不是心怀天下的侠客,普度众生的菩萨。”

“那是为了什么?”

秋月白靠在石头上,看着火堆轻笑:“关心这个做什么?难不成是想知道我的犯案动机?”

风不语摇头,“只是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

“逆太子谋反案与你的关系。”

秋月白的目光猛然转到风不语的脸上,口中故作平静地问:“那你现在知道答案了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风不语摇头,“你不说,我便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
秋月白低头沉默。

这是她心里最深的秘密,除了师父,没有人知道她和当年那件惊天动地的案子之间,有着最直接的联系。也没有人知道,所有她做的这些,也都是为了这件所谓的谋逆案。

“风不语,你对那件案子知道多少?”秋月白坐直了身体,盯着风不语。

“藏剑馆的卷宗上记载,十五年前,逆太子……”

“先太子。”秋月白纠正道。

“先太子入狱,罪名是意图谋朝篡位。当时首告的人是兵部尚书,起因是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发现有人私铸兵器。圣上震怒,令大理寺主审。据说先太子亲口承认自己私铸兵器,意图在秋狩圣驾离京之时,刺王杀驾。”

“当时有谋朝篡位动机的并不只有先太子一个人。”

“每一位皇子都有嫌疑,尤其是与先太子能力不相上下的瑞王。但是,大理寺在搜查先太子府邸时,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。”

“伪造的传位诏书。”

“嗯。根据先太子招供,因为察觉圣上动了废储的心思,所以才先下手为强。又怕圣上驾崩之后众人非议,所以伪造了传位的诏书,洗脱谋朝篡位的罪名。”

“你觉得先太子是这样的人?”秋月白用手树枝拨了一下火堆,火焰跃起冲向黑暗。

风不语没有作声。

“你觉得是?”秋月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风不语。

“不,先太子为人敦厚,不可能心存谋逆之心。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人证物证俱在,不容你不信,对吧?”

风不语点点头,“当时圣上令太子监国,玉玺只有太子一个人可以动用。伪造的诏书上,确确实实盖着玉玺。”

秋月白冷笑一声道:“所以,太子一家满门无一幸免。”

说完,秋月白丢了手里的树枝,裹紧了披风靠回石头上,闭上眼睛,显然是不打算与风不语继续这个话题。

她心里知道风不语说的是实话,天下人都是这样认为的。可不知为何,当知道风不语也是这样看法的时候,秋月白的心里会生出许多不舒服。

也许是自己太看重风不语的清名,而此时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人吧?可是,风不语的回答本就是在意料之中。这件事从筹划的最开始,她就没有期待风不语会觉得那是一场冤案。

那么,心里又为什么会不舒服呢?

风不语隔着火堆看着秋月白。她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这个话题,是因为自己说先太子谋逆案证据确凿吗?

次日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,又走了一日,终于远远地看见一处茅草屋,在山林掩映之间,有一个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。

“谢天谢地,今天晚上终于能在屋檐下睡觉了。”秋月白下了马走到那篱笆外面,冲着里面道,“姑娘,我们是路过的,天色晚了,能不能行个方便,让我们在这儿歇一夜?”

那姑娘怯怯地看了秋月白一眼,没有说话,转身回了屋里。

秋月白莫名其妙地看着风不语。

风不语抬手指了指篱笆墙上两扇树枝编织成的木门,笑道:“万事礼为先。”

“繁文缛节。”秋月白撇嘴,“那就请咱们礼数周到的风捕头去叫门吧。这可是附近唯一的宿头,全靠你了。”

风不语将马缰绳交给秋月白,自己走上去拍门。里面的门打开,出来一个弯腰驼背、走一步喘三口气的老头,拄着一支七扭八歪的木杖。

“老人家,我们是路过的客人,错过了宿头,不知可能在贵府留宿一夜?明日一早,我们自有答谢。”

“啊,好啊,这出门儿在外的都不容易。”老头颤巍巍地走过来给风不语开了门。

风不语得意地看了秋月白一眼。

秋月白回了他一个鬼脸,将手里的两个马缰绳丢在他怀里,走上前对老头道:“多谢老丈了。”

风不语抓着马缰绳,忽然笑出来。

他也常有连着多天风餐露宿,偶然找到一个住宿地方的情况,可从未像今天这般,打从心里觉得高兴,仿佛找到的不是一个破茅屋,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。

三个人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分了宾主坐下。

那躲进屋里的姑娘也出来见礼,红着脸偷偷用眼角看风不语。

秋月白伸头对身边的风不语低声道:“你有没有发现,自从咱们坐在这儿开始,那姑娘一直在旁边偷偷看你?”

风不语被她这么一提醒,猛然抬头朝那姑娘看过去。恰好四目相对,姑娘脸上一红,连忙跑回屋里去了。

这?风不语侧头看秋月白,发现她正在一旁忍不住笑。一张脸因为憋着不敢大声笑而通红,不停地用咳嗽作为掩饰。

风不语也只好不理她,与对面的老头闲话。但这老头实在是太老了,说话也慢得很,问来问去,风不语也只知道那姑娘是他的孙女,姑娘的父母都生病故去了。

正说着话,忽然听见屋里什么东西“啪”的一声掉在地上,姑娘在屋里惊呼了一声。老头颤颤巍巍还没站起来,风不语早已起身要进去。

秋月白一把拉住他道:“还是我去吧。”

风不语一想刚才那姑娘看见自己的反应,就很清楚秋月白去看再合适不过,自己扶着这老丈在后面慢慢走比较好。

只见秋月白进了那一片漆黑的屋子里,风不语搀着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老丈往屋里走。

夜色已经将小院完全笼罩,天上并无月亮,正是月黑风高之夜。

风不语的心突然觉得到一丝不安。他不知这不安是从何而来,但他清楚一定会有事情发生。而他念头才起的时候,就听见屋中传来秋月白的声音。

“果然是你们。”

是谁?风不语的心一沉,身形才动,猛然觉得肋骨处有一阵冷风刺过来。

那本是完全都躲不开的一击,但风不语还是尽全力躲开了被刀刺入肺的命运,只是擦破了点皮。

他拔剑,同时屋中跃出一个人。

秋月白一张脸惨白,嘴角和鼻下都还有血迹。她站在风不语和那老头的中间,将手里拎着的东西丢在老头的面前。

那是一只被齐着手腕砍下来的手,不久之前,这只手刚刚喂过院子里已经惊得四散的鸡。

她用手里的短刀指着老头,冷声道:“锦天行,上一次削了你鼻子的时候,我是怎么说的?如果再被我遇上你和锦兰,我就剁了你们杀人的手。”

“你!不夜侯,你做得太绝了!”老头突然不驼背也不弯腰了,他直起身把脸上的白胡子扯掉,露出本来的面目,居然只有半个鼻子。

“秋姑娘。”风不语连忙上前扶住秋月白。

“风不语,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关系,是我的个人恩怨,不要插手。”

“可你现在这样……”风不语看着她比刚才更加惨白的脸,她看上去似乎是中了毒。

“江湖上的事情,官府一旦插手,就不一样了。”

风不语自然不希望秋月白为难,只好道:“好,你自己小心。”说完,他放开手退回,握着手中的剑盯着锦天行。

“锦天行,一行有一行的规矩,刺客这一行当虽然是个杀人的行当,但也是有规矩的。”秋月白朝着锦天行走了一步,“你既然选择成为一名刺客而非杀手,就该知道,有的人不能杀,有的活儿不能接。”

“哼,不夜侯,少拿那一套来装清高。既然做了婊子,还立什么贞节牌坊?”说完,他纵身欺近秋月白,伸手要去抓秋月白肩膀。

风不语心头一紧,她现在中了毒,两人交手无疑会加速毒发。

秋月白闪身让过锦天行的掌风,手里的短刀朝他喉咙刺去。

两个人一来一回缠斗在一起,风不语紧握着剑,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。

江湖上的人向来看不起与朝廷勾结的人,尤其是在处理江湖恩怨的时候,哪一方仗着朝廷势力欺压江湖同道,会被斥为败类,从此在江湖上寸步难行。

所以,如果他现在插手两个人的恩怨,不管是不是不夜侯的请求,传到江湖上,“不夜侯”这三个字从此就再难在江湖上立足。

可让风不语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秋月白有个三长两短,他也着实做不到。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,也顾不上那许多了。

至多就是他从藏剑馆卸任,如此一来,也就不算是秋月白勾结了他这个朝廷中人。

心里打定了注意,再看院中交手这两人时,秋月白已然占尽上风。锦天行手臂和胸前各被划了两道伤,靠在篱笆上喘息。

秋月白握着短刀道:“之前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,既然你们不要,那就别怪我照规矩办事了。”

“你已经中了兰儿的毒。”锦天行捂着胸口的伤口,挣扎着站起来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如果没有解药,七天之内一定会毒发身亡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的性命远比我的性命珍贵,一命换一命,不,两命换一命,对你来说,仍然是亏的。”

“没错。”秋月白又往前走了一步,“但是,锦天行,谁说我杀了你就一定得去给你陪葬啊?这个世上,相信解毒只有拿到解药这一个办法的人,简直比笨蛋还不如,风捕头,你说是不是?”

“姑娘说得是。”风不语含笑应声。

秋月白又道:“不过呢,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。”

“嗯?”

“是谁想买我的命?”

“没有,只是我们咽不下这口气,所以才趁着你被风捕头押解进京时,在这儿等你。”

“锦天行,若我是个昨日才开始走江湖的人,你这话我就信了。”秋月白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,白皙的手背上一道黑红色。她并不在意,继续道:“可惜,风不语不好惹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。若不是对方出价极高,你们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。”

锦天行梗了脖子,脸上的神情风不语十分熟悉,每一个在天牢里拒不招供的人都是这副样子。

秋月白稳住有些晃动的身形,盯着锦天行道:“如果你肯说,我就放你们走。锦天行,这可是你和锦兰最后的活命机会了。”

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。”

风不语本以为秋月白会索性杀了锦天行以绝后患,哪知道她居然满意地点点头:“你虽然坏了刺客这一行的规矩,但也还算是个有骨气的人。不过,你一击不成,回去了瑞王也一定不会放过你。”

锦天行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秋月白一笑,继续道:“锦兰从此之后再不能杀人了,无论是养伤还是隐居,都需要个干活儿人,你的手先欠着吧。只是,从此江湖上,锦天行便要除名了,如何?”

“好。”锦天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个字。

风不语看着锦天行进了屋子里,抱出来一个浑身是血已经昏迷了的姑娘,出了院子朝着山里走,消失在夜色中。

秋月白缓缓转过身看着风不语道:“你若是去抓他们,我可就逃了。”

“既然你放他们走,那我当然也不会追。”风不语无奈,走上前,扶住秋月白道,“只是,你中的毒怎么办?”

“我的命只好拜托你了。”秋月白身体一软,栽在风不语身上,“还有五个时辰,吟醉坊。”

说完,她闭上眼睛,昏死过去。

“秋姑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