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吟醉坊往事解心疑

秋月白醒来时,已经在吟醉坊中,风不语正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打盹。

吟醉坊的老板娘端着粥从外面走进来,秋月白竖起食指放在嘴边,示意她不要吵醒了风不语。

老板娘抿嘴一笑,把粥放在床边小几上,悄声道:“快吃吧,昏迷了一天一夜,怎么也该饿了。”

秋月白含笑点头,喝了粥,又问:“风不语问过你什么没有?”

老板娘没有回答秋月白的话,只是道:“不夜侯与吟醉坊的关系,江湖上知道的人都不多,你倒好,让个官府当差的知道了你的落脚点。”

“事出紧急,我也顾不得这么多。”秋月白放下粥碗,“我只是担心连累了你。”

老板娘摇摇头:“放心吧,他什么都没问。”

“这可不想藏剑馆捕快的作风。”秋月白忍不住笑道。

“藏剑馆的人喜欢刨根问题不假,可也得分时候啊。”风不语刚好在醒来时,听见她这句话。他起身走到秋月白面前,仔细看了看秋月白的脸色,问道:“气色倒是恢复了,不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

“这条命算是保住了,还要多谢风捕头。”秋月白对着风不语抱拳。

风捕头笑道:“秋姑娘客气。本来答应了护姑娘周全,却出了这种事儿,风某惭愧。”

秋月白心知他这话是真心的,也就不再客气,转了头对老板娘道:“现在,我们打算要说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……”

“等我出去了再说。”老板娘打断秋月白的话,“我还想过安生日子,这些个事儿我一件也不想知道。”

说完,老板娘当真拿了粥碗出去了,顺便将门也一并关上。

风不语道:“我以为这位老板娘是你的朋友。”

“的确是朋友。”秋月白翻身下了床,去桌边坐着喝茶,“不过,自己的事情不牵连朋友,也算是朋友之义,不是吗?”

“秋姑娘这朋友之义当真特别。”风不语也过去坐在秋月白对面,“接下来,姑娘有什么打算?”

“人在瓮狱,这话该我问风捕头。”

风不语没有说话,只是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出神。

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的,却又在犹豫。秋月白心中揣测,莫不是怕她像杀了胡一帆一样杀了血刀?

“风捕头,人是你藏剑馆抓的,我知道藏剑馆的规矩,在没有判决之前藏剑馆有义务保护这些囚犯的安全。我可以不要他的命,只套他知道的消息。”

“秋姑娘,玉玺也可以伪造吗?”风不语说着,转了目光直视着秋月白的眼睛。

秋月白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,当即愣住。

他为何会有此一问?自己又该如何回答?实话实说,风不语会相信吗?

毕竟那是玉玺,由太祖召集十二位能工巧匠,花费数十年才设计雕刻完成。其花纹之繁复,手法之精妙远不是银票模板能够比得上的,这样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私自铸造,以假乱真。

风不语见秋月白不回答,又问:“秋姑娘,玉玺当真可以伪造吗?”

“玉玺在豫章殿存放,由八名大内高手轮流看守,彻夜不歇。哪怕是先太子监国,也只能在豫章殿内使用玉玺,不得带出。出事之后,那八名大内高手口供一致,除太子之外,没有第二个人进入过豫章殿。”

秋月白停了一会儿,又接着道:“风捕头应该对这些很清楚吧?毕竟卷宗上有记载,其中一位高手又是你师父。”

“师父守印三十年,曾说若先太子能顺利登基,将是天下之幸,百姓之福。”风不语叹了口气,“秋姑娘,想证明是伪造,最好便是拿到伪造出的实物。真假对峙,真相自然也就大白于天下了。”

“你相信有伪造的玉玺存在?”这倒是出乎秋月白的预料,“风捕头,这也不像藏剑馆捕快的作风。”

“口说无凭,又死无对证。但,我信。”风不语一笑,放下茶杯,“你想报仇可以有很多种办法,却偏偏选了最难的一种。若非确信先太子是冤枉的,不会这样做。”

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。

虽然当年昭告天下的诏书上说太子满门都赐死了,可经手办案的人心里清楚,太子的女儿在入狱之后不见了踪影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这件事乃是惊天的谋逆案,走失要犯是杀头的死罪。

此事由御史台上报,奏章在圣上的案头压了三天,最后朱批太子的女儿已死,一众官吏不予追究。

沉默了好一会儿,秋月白道:“伪造的玉玺不知还在不在,仿造玉玺的白匠人又死无对证。所以,我只能逼着瑞王造反。”

“你先动了虎头山和金悦赌坊,是断了他的粮饷。”

“接着就是他私铸兵刃的地方。”秋月白狠狠攥着茶杯,“狗急了才会跳墙。”

“秋姑娘,你有没有想过,若瑞王真的被你给逼急了造反,稍有不慎,这江山基业可就毁了。”

秋月白不冷不热地看了风不语一眼,没有说话。

无论江山天下还是圣上皇族,都曾对不起她的父亲,那么她也就不需要对得起他们。父亲还在之时,这天下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,然而天下人负了她的父亲,还唾骂了他这么多年。

“秋姑娘,我可以帮你,但……”

“风捕头,江山也好,圣上也罢,那是你的责任,不是我的。”秋月白将茶杯重重按在桌面上,“我曾因为当年的事入狱,如今能在这儿跟你说话,自然就是有能进出的办法。你若觉得此事为难,我不强求。”

“如此说,我风不语于姑娘而言,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官府傀儡?”风不语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蹿起,声音不由地冷下来,“秋姑娘,在下说得对吗?”

对吗?对。

秋月白张了张口,想回答他这问题,又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她将风不语牵扯进来,就是为了要让他以藏剑馆铁面神捕的名义出面推翻当年铁案。应该这样回答他的,应该承认他说的话,风不语之于她不过是傀儡,有了分歧换一个便是。

可是话到了嘴边,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口。

两个人僵持不下,一时间屋中寂静无声。

半晌,风不语开口道:“既然姑娘身上的毒没事了,咱们走吧。”

“去瓮狱?”

“瓮狱自藏剑馆接手之后,比从前更严,轻易出不来。”

“抓了不夜侯回去,是大功一件。日后平步青云,圣上倚重,恭喜风捕头了。”秋月白冷嘲热讽地道。

“翻那件谋逆案是打圣上的脸,平步青云?我只求有个全尸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嗯?”

“秋姑娘,虽然在下于你而言可有可无,但你于在下而言……”

秋月白的心忽然漏跳了一下,“怎样?”

风不语慌忙移开目光,低声道:“咳咳,那个……是……是这件冤案里唯一幸存的原告。”

“哦。”

为什么会觉得失落?你在期待着什么?

秋月白在心里问自己,可是并没有答案。

关在天牢的人里,最多的是两种,一种是江洋大盗,犯了天大的案子,普通的牢房又关不住,只好放在特制的牢狱里看管;另一种是朝廷命官,嘴里稍微吐出点消息都足以让整个朝廷晃上一晃,多少人想要封他们的嘴,要他们的命。

而天牢之中又另设瓮狱。墙壁,地面和顶棚都是三寸厚的百炼精钢,防守严密,机关重重,且不准任何探视。向上不能飞,向下不能打洞,不管是劫狱还是刺杀几乎都不可能。能被关押在这里的,要么是身手在江湖上都少有对手,要么是知道很多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。

秋月白既不是第一种,也不是第二种。

而血刀,既是第一种,也是第二种。

风不语按照秋月白的要求,把她安排在了血刀旁边的牢房里,留下随身带着的钥匙以及一截照亮的蜡烛。蜡烛从一指长烧到只剩下半指高,也就到了她与风不语约定的时间。秋月白趁着守卫不注意,撬开门上的送饭口,开了门锁来到血刀的牢房外。

住在秋月白对面的血刀自从她住进来,就听见对面有声音。但血刀并没有心情去关心究竟是谁被安排在了自己对面的牢房里。

虽然被关在瓮狱也是算自己在道上的地位被肯定,但这地方住着实在是不舒服。

四面都是铁板做成的墙,地上铺着枯草就算是床,双手和双脚就被用铁链绑住,来来回回也只能在不足五步的地方行动。这地方的设计纯粹是本着不怕你死就怕你逃的宗旨。

吃饭有专门的人从门上的小洞里递进来,那地方还摆着解手用的桶,每天都会有人来负责更换。唯一能够见到光的地方是头顶上,距离他有两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只能容婴儿脑袋钻进来的洞。

自打进来开始,血刀就没打算过能出去,起码是没打算能被人劫出去。瓮狱里面究竟有多少机关,血刀并不知道。但血刀可是听过,那些机关从来没有失手过。

“喂,还活着吧?”秋月白的声音从孔洞传过来。

这地方哪儿来的女人?难道说新被关进来的是个娘娘腔?

“难道是受不了这牢狱寂寞,自杀了?喂喂喂,你好歹也算是溧水上的霸王,响当当的汉子,这么经不起折腾?”

她说出来的话按说应该都是关心,可落在血刀耳朵里,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嘲讽。

“滚,少来烦大爷。”

“打个招呼而已你凶什么?喂,你想不想出去?”

“出去?小子你自己白日做梦就安安静静地做,不要拉扯上老子陪你闲磕牙。”

“这半年里,瑞王一定是想了不少办法企图把你捞出去。只可惜啊,瓮狱可不是谁都能来去自如的,来的人全军覆没。不过你也不用担心,把你撂在这儿呢,瑞王心里头也一准儿不放心,肯定会继续想办法。”

秋月白说得高兴,这一边血刀的脸色可就慢慢地变了。

他与瑞王的事情别说是外人,就是自己的亲信也没几个人知道。这个人是什么来历?似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详细。难道是瑞王派来的?听这口气可不像啊。

“怎么?在盘算着我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?”

又一次被对方说中了心里想的,血刀心里一阵恶寒。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门上的那个小洞,恨不能透过厚厚的铁板看清楚对方到底是谁。

“金悦赌坊的邓老板我想你应该不陌生。”

他当然不陌生。每三个月他就要亲自溯流而上去一趟金悦赌坊,将约定好的东西送到另外一个地方,置换了必备的材料之后再运送给买家。这生意可是比在溧水上设关收买路钱来得快多了。要不是他对邓老板有恩,这肥差也落不到他的身上。

“他死了。”对方说得很轻松,停顿了一下,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又补了一句,“我进来就是因为他死了。”

“你把他杀了?”血刀冷笑。邓白水是什么人物什么身手他血刀多少还是知道一些,对面的人就算进了这里,大概也够不上能杀邓白水的程度。

“哎,就算不信,你表现得也太明显了。”

“信与不信没什么区别,我还能穿墙过去杀了你给他报仇?”

“报仇就不用了,道谢还差不多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血刀被这句话给气笑了。

“我说,你应该跟我道谢。”

血刀决定不再搭话,待有朝一日他出去了,一定要仔细查查对方的底。不过,这也是个没影儿的事儿。他现在在瓮狱里,“出去”这俩字离他实在太远。

“如果我没杀了邓白水,又怎么会来找你?如果我不来找你,你又怎么能从这里出去呢?”

“出去?”

“正是,我可以让你从瓮狱里面出去。”

血刀翻了个白眼,盘膝坐在枯草上,决定还是先睡一觉再说。

“你要是不信,可以看看你右边那个墙角。如果我没记错,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。你应该认字吧?”

血刀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。他不用去看,因为他才进来不久时,就已经看到了那行字。

是用针一类的东西刻上去的,隐藏在干草下面不容易注意到。

那上面写着,月白不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