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广陵宫旧案与新谋
风不语按照约定赶到吟醉坊的时候,正好看见后门口停着一辆送酒的马车。
车上的酒桶盖打开,秋月白从里面钻出来。她半边脸上涂黑,上面用白粉画着骨骼,同一侧的手也一样涂得漆黑。若大半夜里见了,定然会以为是遇上了鬼。
风不语上前伸出手,秋月白扶着他的手臂从马车上跳下来,两人一起进了吟醉坊。
老板娘在屋里等着,看样子是一夜未眠。见了秋月白,立刻迎上去,松了口气道:“谢天谢地,总算是安然无恙回来了。”
秋月白笑着挽住她的手道:“不想把你牵扯进来,就是因为你太容易多想,担忧太过。我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呢?”
“那可是皇宫大内,高手如云,你又身手不济,万一……”
“我从小就在宫里跑,虽说已经过了许多年,可宫里的布置却还是同过去一样的。那些人想抓住我没那么容易。哦,对了——”说着,秋月白从怀里取出一只镶金翡翠镯子递给老板娘,“帮我把这个给贾老大,告诉他银子就不用还了,请他把这个送回帝妃陵,放在先淑妃的尸骨旁。”
老板娘接了镯子放在袖中,又道:“水已经准备好了,快去洗洗吧,看你这一副鬼样子,让风大人笑话。”
这么一说,秋月白才想起来风不语一直站在门口没进来,忙转身笑道:“怎么样,老板娘的手艺不错吧?”
风不语含笑颔首:“听说皇后几乎被你吓死。”
“平日不做亏心事,半夜哪怕鬼叫门?她是自作孽。”说着,秋月白转过屏风自去梳洗。
老板娘亲自去温了一壶上好的酒招待风不语,陪着他坐到秋月白出来方才离开。
“皇帝昭告天下说皇后病逝?”秋月白把玩着手里的酒盏,“莫非他心里有意护着瑞王?”
“先太子的事情之后,圣上一直有心栽培瑞王。”风不语一口饮了盏中的酒,“一边是过去多年的铁案,另一边是悉心培养的储君人选。圣上恐怕会以大局为重。”
“他指望一个弑母杀兄的人成为明君?”秋月白重重地将酒盏按在桌面上。
“圣上常说帝王无私情。”风不语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。如果圣上真的看重亲情,或许当年太子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到满门处斩,太子剐刑弃市的地步。
秋月白叹了口气,沉默良久才道:“他还说了别的吗?”
“择日去广陵行宫,诸皇子不得随行。”
闻言,秋月白正在倒酒的手忽然停住,抬眼看着风不语道:“诸皇子不得随行?瑞王呢?”
“自然也不得随行。”风不语有些奇怪地看着秋月白,“有什么不对吗?”
“当然有。”秋月白笑了一声,连饮了三盏酒,道,“不枉我装神弄鬼一场,他起疑了。”
“谁?”
“当然是皇帝。先太子在时,每年陪皇帝去广陵行宫的名单里,头一位就是他。等到先太子出事之后,这位置就换成了瑞王。皇族里的恩宠显眼得很,皇帝喜欢和谁走得亲近,只看随行的名单就能知道。”
“可这一次,都没有。”风不语还是不明白秋月白想说什么。
“表面上是一视同仁,但同样是落在地上,万丈高楼落下的那位肯定摔得更疼。大家都不去,对于平时就不怎么受待见的皇子而言,无所谓。可对于瑞王这种从前恩宠正隆的人来说,这就是警告了。”
听她说完,风不语细细想了想,忽然明白了圣上的心思。
“难道,圣上想要借此试一试瑞王?”
“还有其他皇子。”
“可若是瑞王真的反了呢?”
“你觉得皇帝料不到这件事?”
风不语摇头:“如果圣上此举真的如你所言,那一定会做万全准备。可……可圣上并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方玉玺。”
不管圣上的准备有多充分,这都是整个谋划里最大的破绽。面对那些手握重兵,只听从圣旨调遣的将军们,瑞王只需要矫诏让他们按兵不动即可。等大势已定,他们就算有心勤王,也名不正言不顺了。
越想风不语越觉得背后生出冷汗,立刻放下酒盏起身告辞要走。
“你想告诉他玉玺的事?”秋月白追上去拉住风不语的手臂,“风不语,这是要掉脑袋的。”
“现在也管不得这许多了。”风不语挣脱秋月白的手,秋月白忙错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。
“皇帝会相信你?”
风不语脚步一顿,没有回答。
“再说,试探瑞王这件事乃是你我猜测,猜错了你这是离间皇帝与瑞王的父子情分,立时下狱候审。猜对了你这是揣测圣心,论罪当诛。风不语,皇帝身边现在能信的人可没几个了。”
秋月白的话句句在理,风不语无可辩驳,只好转身回去坐下,给秋月白和自己分别倒了一盏酒。
见他恢复理智了,秋月白也回去坐下,道:“虎毒还不食子呢,他一个比老虎还毒的人有什么好,值得你豁出性命去。”
“因为他是圣上。”风不语饮了一盏酒,“藏剑馆下要对得起黎民,上要对得起君王。”
秋月白一窒,半晌才笑道:“看我,都忘了你是藏剑馆的捕头。”
“我……”风不语张了张口,终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有的事说什么都没有用,他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妥协。
两人相顾无言,只好各自饮酒。日影偏斜,渐渐到了日中。
“我要见皇帝。”秋月白突然开口道。
“什么?”风不语吃惊之下险些将手里的盏砸在地上,“秋姑娘,这事可玩笑不得,还请三思啊。”
秋月白看了他一眼,“早晚都是要见的,翻案哪有苦主不到场的道理?”
“可现在并非是最佳时机,秋姑娘,不管你心里怎么认为,在圣上的眼里,你还是逃犯,而且最近刚刚被瑞王发现,私铸兵刃意图谋反。”风不语无奈地道。
秋月白微微一笑:“先太子遗孤不能见他,那不夜侯呢?连皇后都敢威胁的不夜侯,闯了广陵行宫见驾,不是什么稀奇事吧?”
风不语不说话了,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秋月白为什么想要去见驾。
“秋姑娘,事关圣上安危,我不得不问一句,你见驾是为了什么?”
秋月白半晌没有说话,只是一盏接着一盏地喝酒。直到把瓶中的酒全都饮尽,才慢声道:“风捕头,你知道我父亲死前最后说的话是什么?”
风不语摇头。
“他要求我师父不要帮我报仇。因为如果师父真的插手,那就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,皇帝的命早就不在了。”
以命抵命,血债血偿。风不语虽然是公门中人,但这规矩他清楚。
“父亲冤死时,我还小。可即便如此,我也知道,他若想保住自己的命,是能办到的。”
“君叫臣死,父叫子亡。”风不语叹气,“先太子顾念着君臣大义,父子亲情。”
“不错。”秋月白闭上眼睛,将涌上来的眼泪拦住,“所以,我不会杀他。”
风不语点头,可还是不明白。
“那你为何要见他?”
“我要让他亲眼看见瑞王起兵谋反。”秋月白豁然睁开眼睛,冷声道,“我不杀人,但求诛心。”
风不语知道自己拦不住秋月白,劝她的话说了也是白说,索性闭口不言,只约定了在广陵行宫等她。
又过了几日,到了十月初,正是肃杀深秋时节,圣上起驾,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广陵行宫走。
风不语心里有事,更比平时小心谨慎,甚至连圣上的近卫都颇为提防。幸而一路无事,平安到达行宫。
近卫与行宫守卫按照平日的规制分班巡视,轮岗替换,昼夜不停。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,但风不语知道,这只是个开始。
平安到了第三天傍晚,风不语正在太安殿门口站着,远远的一个人影沿着汉白玉的甬道跑过来。那人穿着太监的衣服,看身量很是娇小,低着头弯着腰,手里还捧着东西。
等着他来到近前,风不语一把拦住,道:“秋姑娘。”
“风……风大人?”太监一脸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风不语。
风不语一愣,尴尬地咳了两声,问道:“公公急匆匆地赶来,有急事要面圣?”
“风大人,出大事了!”
风不语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“出什么事了?”
“您看,这是京里刚送来的。”太监将手里捧着的东西交给风不语,“就请风大人代为呈给圣上吧。”
说完,这太监也不等风不语答应,如同躲瘟疫一样,脚不沾地,一道烟似的溜了。只留下风不语一个人站在太安殿的门口,手里还拿着太监交给他的一卷纸。
风不语心中疑惑,低头展开纸一看,顿时明白了那太监为何要托自己转呈。这上面拳头大小的字写得分明——
十月十五,受托取皇帝性命,不夜侯。
大殿之中,皇上盯着平铺在桌子上的这张榜已经一刻钟的时间了,脸上日渐清晰的皱纹不易察觉地抽动。
没人知道皇上心里在想些什么。
风不语抬头与站在皇上身边的太监对视了一眼,两个人同时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这榜在京城里贴了有六七日,这里的人居然毫不知情,最后还是我自己去找人把这榜送到门口。皇帝,你留在京城里的心腹真是太没用了。”
“秋姑娘!”
风不语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,忙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,只觉得眼前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去,还未回过神来,秋月白已经站在了皇帝身后,手中短刀“当”的一声钉在皇上面前的御案上。
风不语才抬脚要上前,只见秋月白微微摇头,而后目光转向短刀。现在皇上的命捏在秋月白手里,也正因如此,皇上现在并未叫风不语护驾。
风不语会意,于是按剑不动。
秋月白探身抓起御案右上角放着的玉玺,往不夜索命榜上这么一盖。再拎起来,在那要弑君的告示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一个玉玺印记,看着倒像是皇上钦定了这位不夜侯来杀自己一般。
放下玉玺,秋月白笑道:“圣上难道不觉得疑惑吗?”
“疑惑什么?”皇上端坐龙椅之上,目视前方。刀子就在跟前,刺客就在身边,仍旧稳如泰山。
“不夜侯向来是告而杀,所以不夜索命榜从来都贴在醒目位置。京城是天子脚下,就算是杀一个普通百姓,不到半日也会传得满城风雨,更何况这一次不夜侯是要弑君?”
然而,广陵行宫之中没有得到半点消息。这几日朝臣送来的奏章上只字未提,留在京城的那些皇子问候皇上身体安康的家书里也什么都没有写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京城现在是一座牢笼,什么消息都是只进不出。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,这样的局势意味着什么。”
瑞王果然反了。皇上苦笑了一声,脸上有说不出的悲凉。
“如果你指望京畿之地的驻军和涵关之上的兵马,那么趁早歇了这份心吧。”说着,秋月白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很好的绢帛放在皇上面前。
绛色绢帛之上用金丝绣着龙,这乃是皇上写诏书时才会用到的东西。展开了看,上面是一封发给京畿之地驻军将军的诏书。
“这……朕从未下诏要将徐将军革职查办!”
“这是我从徐将军家里拿出来的。幸好徐将军平素在驻军之中极有声望,一旦出事必定会激起将士不满,所以这圣旨上才写着革职查办而不是就地正法。至于守着涵关那位将军还能不能活,我只能说看他的造化了。”
秋月白的话还没有说完,只见皇上一把抓起桌上伪造的圣旨,颤抖着手去摸上面落款处的玉玺印记。
一模一样的玉玺印,甚至连他这用了玉玺几十年的人都分辨不出真假。这说明了什么,他心里太清楚。
“这诏书流传出去,天下人会说皇帝残害忠良,乃是昏君。”秋月白收回短刀,冷声道。
“朕从未下过这样的旨。”皇上只是无力地辩驳,目光仍旧没有离开那伪诏上的玉玺印。
“他也从来没有伪造过什么遗诏。”秋月白忍着泪水,声音发颤。
皇上浑身一抖,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转头去看秋月白。
烛光之下,她眉眼之间依稀有她父母的影子。她更像她的母亲,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像。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皇上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,指着秋月白的手在发抖,不知何时脸上竟然已经老泪纵横。
秋月白后退了一步,道:“请圣上移驾,随我去京城看一看,到底什么才叫谋反。”